明洪武四年，李善长称病辞官，告老还乡，回亳州定远老家安度晚年。太祖赐临濠地若干顷，设置守坟户一百五十家，赐给佃户一千五百家，仪仗士二十家。李善长在殿上长跪不起，领旨谢恩，并力荐同乡胡惟庸给太祖，其时胡惟庸在中书省拜参知政事。
同年正月，元朝皇太子、天下兵马大元帅爱猷识礼达腊与元大将库库聚集在和林，借塞外地域辽阔之势，休养生息，准备卷土重来。鉴于此，太祖授予徐达“征虏大将军”头衔，徐达重领大将军令，赴北平训练兵士、修缮城池，以加强防御。
二人各奔东西之前，徐达也曾在李善长离开京师当日，去剪子巷里的左相府送了李善长。
李善长站在车马边，对徐达语重心长地说道：“今日一别，你我二人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徐达哈哈一笑，说道：“斗了这么多年，李相还有点舍不得我这一介武夫了么？”
李善长不禁莞尔，捋须笑道：“善长今日告老归乡，徐相日后无人斗了，不知还会不会寂寞呢。”
徐达正色道：“李相有所不知，徐达在殿上已向圣上请辞中书右丞相一职，圣上虽未当场恩准，但也并未否决。徐达日后只愿执掌这大将军令，北伐元寇，不会再在这纸醉金迷的京师之中与任何人争权夺利了。”
李善长拱手说道：“徐相英明，善长痴长几岁，却还没有徐相拿捏得精准，惭愧。”
徐达也拱手道：“李相谦虚了。如若徐达此番北伐征虏可以活着回来，自当去定远与李相共饮一杯。”
李善长眼望皇宫方向，不禁唏嘘：“一将功成万骨枯，徐大将军这一仗，不知又要逝去多少个春秋？唉。”
二人作别，车马启程，飞鸿会按照李善长的嘱咐，并未有一人前来相送。李善长对左丘飞鸿说：“千万莫来，免得让圣上更加恨我。”一月之后，左丘飞鸿独自去定远探望了李善长。他到了定远李府的时候，李善长正坐在院子里喝一壶瓜片。
左丘飞鸿坐下与李善长闲话了一会儿家常，李善长说道：“我临行前已嘱咐胡惟庸日后多关照飞鸿会，圣上对他赞赏有加，不出数年，胡惟庸便会成为京师新的掌权者，所以左丘你放心，飞鸿会不会随我离开而没落的。徐达已挥师北上，征伐爱猷识礼达腊，他也无暇再插手京师中的任何纷争。据我所知，唐门、西湖蓝家、徽州木家都脱离了他的掌控，正在另择明主。我与徐达相争这么多年，此刻二人却几乎同时辞去丞相一职，远离京师，江湖中群龙无首，飞鸿会也不宜冒进，韬光养晦个几年吧。”
左丘飞鸿默然不语。李善长喝了一口茶，看着天井里的一口大水缸，悠悠问道：“我说左丘，你跟着我这么多年，一心为了飞鸿会，自己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么？”
左丘飞鸿蓦然想到，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自己年岁尚轻，被仇家追杀，心爱的女子与自己连夜奔逃，却还是被仇家追上，展开厮杀。自己虽能自保，可也被敌人缠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了仇家的手上。长夜当哭，左丘飞鸿也陷入苦战，后来幸亏岂子道与微生瑶闻讯赶到，与他联手灭却了敌人。他当晚抱着情人的尸身痛哭不止，岂子道与微生瑶浑身浴血，却也陪着他一直折腾到天光破晓。自那之后，左丘飞鸿就再也没有哭过，这件事也让他明白了人轻命贱的道理。
李善长见他一直默不作声，知道他心中有事，却也不宜多问，只是**着茶壶嘴，接着说道：“人生苦短，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如在自己可以完成的时候就尽快做了吧。等你到了我这一把年纪，很多事情恐怕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左丘飞鸿在定远并未多待，第二日便返回了京师。京师无事，很多年来未曾松弛的他也有些不太习惯。用过午饭，他独自走到秦淮河边的桃叶渡，看着河面上船只来来往往，河岸边熙来攘往的人群接踵摩肩。桃叶渡口的牌坊又被重新竖了起来，三年前关墨与不知名的人物在此一战时毁掉的牌坊被飞鸿会收了回来，藏于总会的仓库中，白日依山尽经常在库里端详牌坊的断口，以此研习关墨剑法中的道意。而另外一人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左丘飞鸿当年曾在一战之后来此探查，除了被关墨“无物不断”的巅峰剑意所震撼外，也为另一人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而感到惊骇。
他立于渡口，看着顺流而下的河水，不禁感叹燕胡桑当初的眼光。燕胡桑三年前走进飞鸿会的大门，与他谈论天下局势，称李善长和徐达功高盖主，一定不会久盛，此时如果他燕云教归顺了任何一方，都有可能在数年内失去庇佑。故燕胡桑决定静观其变，回归边塞，将势力进一步在边塞扩张，务求在数年之内吞并回鹘人的地盘，成为北元和大明之间最强大的帮派。
左丘飞鸿孤零零地站在牌坊下，深觉自己这么多年来失去了太多的朋友和子弟。如果我不是飞鸿会之主，那么子道也不会死，我和燕胡桑可能也是朋友。他在心里这么想的时候，远处的船上就响起了惆怅而忧郁的洞箫之音。
是年秋，岂明玖在京师大户董家产下龙凤胎，一儿一女平安落地。岂明玖的婚事是左丘飞鸿帮她操办的，她以左丘飞鸿义女的身份嫁入了京师第一富户董家，董家之人觉得是和飞鸿会结了亲家，也深觉满意。董家给岂明玖的女儿取名董嵩淑，儿子取名董嵩柏，一家人骤得两孙，也是欢天喜地。只是数月后，岂明玖与她相公发觉女婴性情暴戾，无法养育，不禁急红了双眼。左丘飞鸿知道后派蓝衫经雨故将女婴接了过来，经过数日观摩，左丘飞鸿发现女婴竟有三重性情，各不相同。啧啧称奇的同时，左丘飞鸿知会董家，先将女婴放在飞鸿会养育，待女婴性情稳定后再让她回归董家。董家无法，只得照办。
女婴渐渐长大，谁也不服，唯独在左丘飞鸿怀里时憨态可掬，乖巧异常。左丘飞鸿心中对她很是喜欢，可也发现唤她正名董嵩淑时，有两个性情不予理睬。左丘飞鸿心想应该给那两个性情也取一个名字。当晚皓月当空，左丘飞鸿怀抱女婴站在窗边，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年那个最爱的女子。于是他微微张口，对着怀中女婴轻声叫道：“尤真，尤真。”女婴咧嘴大笑，手舞足蹈，竟是认了这个名字。
左丘飞鸿将女婴哄睡着后，一时间情绪难以平复。他已有多年未曾唤起那个名字，今日自口中因情而出，不经意间牵动了这数十年来深藏在心中的忧伤悲苦，于是他竟在女婴床边默默地流下泪来。
疲倦与孤寂似潮水袭卷，使得他突然很想喝一碗当初自己最爱的桂花黄酒。
他不知道，四年前西流坡下，岂子道以长刀拄地，目望东方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最后再喝一碗黄酒——“画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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